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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做个尽可能简单明了的介绍吧:2018年10月7日,一个网名叫“信小呆”的女孩被支付宝环球旅行大奖砸中,成为全网膜拜的好运“锦鲤”。她从单位辞职,在一位朋友的陪同下花了一年半时间旅行兑奖,一直到2019年的末尾。
关注此事的很多人——极有可能是所有人——都认为她的生活应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可能不会符合任何一种对“中大奖”故事的想象。我得预先提醒你们。
信小呆27岁,住北京,最常说的话是“都一样”,“怎么都行”。在商场,如果有人向她推销贵价护肤品,她会像个根本听不见的人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不往脸上抹东西可能会变差,抹了也不一定能变好,所以抹什么都一样——她一向是这么认为的,“中国锦鲤环球大礼包”里的一堆护肤产品也没能让她改变看法。她就是这种人。
记者们问她,中了大奖之后,你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买菜、做饭、洗衣服。”她说。
记者们看上去很失望。可一个人生活还能做什么?新鲜感永远只能维持一时,大部分事情最终都会归于无聊。人若想要过得舒适,就最好对生活有点客观的认知。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毕竟,连认识超过10年的兑奖旅伴索尼娅都不大相信她。刚中奖的时候索尼娅陪她去杭州跟支付宝对接,在明白无误地接收到支付宝“网上都说我们是内定想捧红你,所以我们决定不管你”的意思之后,她们去逛了西湖。
那阵子,想找她“合作”的人蜂拥而至,索尼娅在湖边认真地对她说,接下来你很可能会得到名气、声势还有财富,然后,你的观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信小呆想说她不会,但索尼娅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笃定,她就没再说话。说服别人的过程总是让她感到难办。没有必要为这种事发生争执。
记者们又问,你辞了职,开启环球兑奖之旅,你去过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
这可把她给难住了。“……都挺有意思的?”她使劲想了想,“都挺没意思的。”
信小呆在兑奖途中 一些记者就此熄火。还有一些(比如我)却无论如何不肯死心:那第一站的时候呢?你之前从来没出去旅行过,兴奋吗?当时什么心态?
“没什么心态。”她无奈的样子就像看着一个非得把不需要的东西卖给她的推销员,“就是没有感觉。我为什么说出来你都不信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所有人都突然开始叫嚷“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类的话,这是一个迷思。待在家里读书看电影不好吗?好容易有个假期,为什么非要专门飞到别的地方去,仅仅是为了——用他们的话说——晒晒太阳?
以前的同事评价信小呆,你这个人啊,讲话挺有趣,生活却很无聊。她猜想这是在说她的生活方式不怎么积极主动,这个她承认。她是那种不愿意仅仅为“上进”付出什么努力的人。况且,她要的也不多。能安生待在自己已经拥有的地方就挺好。所有人都以为能从旅行中获得快乐,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要么不诚实,要么对自己有误解。
别的先不说,国外的食物那真是没法可讲。外国人民能忍受用三明治、沙拉、饼干之类的东西喂饱自己完全是个奇观。奖品里有不少世界各地的美食兑换券,索尼娅每次问她好不好吃,她都只好实事求是地回答:“能吃”。她对生活欲望很低,甚至有看不惯的人认为是过于低了,低到“不思进取”的程度。这个她也承认。不过她有自己最后的坚持——有两件事情是坚决不能马虎的,一件是吃饭,一件是睡觉。
信小呆在微博展示国外的食物,配文说:“妈妈,我想吃蔬菜!” 在台北,奖品包含101大厦价值一万块钱的美食卡,她和索尼娅在一个像十年前的商场里常见的那种“美食大世界”一样的地方每人点了份卤水套餐,想了想,一人又多加一个卤蛋,最终花掉了三百多台币。
香港海洋公园给了“中国锦鲤”4张票(其他都是2张),信小呆在自己一夜之间暴涨100万的微博抽了两位粉丝同游。她和索尼娅是一对朋友,两位粉丝是一对朋友,相互礼貌地打过招呼之后,她们全程像一双貌合神离的夫妻一样各玩各的。诚实地说,她对他人的事一向提不起什么兴趣。
在日本,药妆店里买东西的是中国人,卖东西的也是中国人。到了普吉岛,遇见的人几乎全用中国话问候她们,让人鬼打墙似的感觉宛如没出国。世界那么大——处处都差不多。属于去也行,不去也行。
马尔代夫热的啊,晒的啊,到处都没有树,太阳恨不能把人给烤化了。好容易到了晚上,她和索尼娅去一个五分钟就能绕完一圈的无人小岛吃奖品提供的烛光晚餐。除了厨师和在夜晚爬上岸睡觉的螃蟹们,整个岛上只有她们两个活人,几只圆球形状的灯幽幽地在围这张孤零零的餐桌四周有气无力地发着光。
那种亮度下人得努努力才能看清楚菜单,信小呆看到那上面显示,她们正在吃的是来自中国的猪,来自澳洲的牛,还有来自北海道的鱼。除了色彩斑斓到像是有毒的热带鱼之外,这个地方什么食材都不产。究竟有什么必要非得跑到这里来吃东西?
她去浮潜(客观地说,马尔代夫的海还是不错的),不会游泳,在海里穿上脚蹼之后整个人立刻翻过来仰在了水面上。潜水教练继续把她往海水里按,跟她说要体验,要适应。她感到自己活像一条死鱼。倒是没觉得害怕,让她继续潜也行,不潜了也行。好像对她来说,人生原本就没有那么多情绪。
回酒店的途中正赶上黄昏,夕阳在她们身边的印度洋降落,大片大片的晚霞徘徊在天海之间。索尼娅忍不住停下来感叹,好美啊。信小呆站在一旁,在朋友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无动于衷。她终于确定了自己对于旅行的感觉——那就是没有感觉。
不是喜欢,也不是不喜欢,就像对待生活当中很多其他事情一样,她只是很单纯的,没有感觉。
她心想,“中国锦鲤”这个大馅饼砸她身上真是大错特错。这奖运气太差了。
信小呆在马尔代夫 信小呆与一个充满上进心的朋友索尼娅一度很惆怅。她想过提议她的朋友开吃播,但隐约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她,一个评价绝大多数食物为“能吃”的博主似乎不适合开吃播。也试图提议她拍购物分享(所有博主都这么做),但她发现她的朋友几乎不购物。每次她去逛免税店,信小呆都宁愿在登机口附近的随便什么地方一个人待着,就好像那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不比空气和发呆对她更有吸引力。
索尼娅说,是不是给咱们的视频增加点意义比较好?以后接推广也比较好接。信小呆说,很难的。索尼娅又说,你喜欢电影,想办法跟电影结合一下?信小呆说,我们两个外行人做不来的,算了吧。最终,索尼娅建议她的朋友涂一涂口红——以她vlog摄影师的身份,“镜头上真会显得不一样,有气色了,这就是口红的神奇。” 于是,从日本到阿拉斯加,从澳大利亚到最后一站新西兰,她看着她的朋友在开始拍摄之前像完成任务一样,忠诚地往嘴上涂口红。
这件事,或是以上所有事加起来,让索尼娅意识到人和人之间可以有多么不同。她和信小呆是高中加本科阶段的好友,她去国外读了会计学研究生,梦想是进入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以此为跳板进入投行,在未来的某一天取得非凡成就,成为“人上人”。
毕业回国那天,她在去机场的路上给信小呆发消息:我要回国了,有时间约起来呀。信小呆回,我中奖了。那天是2018年10月7号。索尼娅不明所以地查了一下微博,没忍住,在车里说了一句用来表达震惊情绪的脏话。几天之后她就跟她“约起来”。信小呆在席间有点愁苦地问,奖品里机票酒店什么都是两个人的,要不一起?索尼娅没怎么犹豫就说了好。就当创业,她想,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吗?
可能是的。除了事情的女主角本人。
与此事相关的人都一直努力地想把做“人上人”的观念灌输给她,但说到底,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份工作。工作意味着按部就班,完成被要求完成的事情,并以此赚到足够维持生活的钱。做vlog博主是索尼娅提议的。
中奖之前她连张照片都不拍。不过与此同时(正如你所猜到的那样),她也并不排斥。她只是觉得这事没什么意义。不同的工作之间只有“能做”和“不能做”的分别,没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
原来她是一家国企的工程师,像颗螺丝钉似的在经理手下干活,没怎么体验过成就感,也无所谓什么“高光时刻”。但她勤勤恳恳,恪尽职守,该出差的时候绝不推诿,因为工作就应该这样。从入职那天起她的期待就是长长久久地干下去,直到年龄让她产生了辞职的念头。众所周知,27岁,单身,一个女孩,社会眼看着就要把你当成个随时会生两个孩子的定时炸弹。能做,能继续做下去——无论中没中奖,她都不想别的。
信小呆得知中奖后发布的第一条微博 刚中奖那段日子每个新认识的陌生人都表现得比她更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像游戏里凭空冒出来的锦囊似的,一个接一个来找上门来。要赶紧营销啊,他们说,你的热度就这么几天,不然就“凉了”。网红运营机构纷至沓来找她签约,每家都信誓旦旦帮她做大做强,每家都提出要签5年。她怀疑他们疯了——5年?!
信小呆其实很想告诉他们,她并没有把现在这100万粉丝变成200万、300万或者更多的愿望。人们一定会忘记她。他们本来跟她就没有关系。这是正常的,哪怕回到中奖之前600来个粉丝的状态也并无不可。或许会有点落差,这她承认,但人么,怎么过都是可以的。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总能超越自己的想象。
发布第一支vlog那天索尼娅感到非常紧张。把视频重看了好几回,又反复检查频道、专栏、标题、介绍,确保网页上没有凭空多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之后,她才按下发送键。等待网友反馈的过程就像等待判决。作为一个雄心勃勃、勇往直前却从来没剪过视频的会计学毕业生,她看了很多其他博主的vlog来学习,仍觉成效不佳。一切都让索尼娅忐忑。
而信小呆感到……好吧,她就是信小呆。她们俩永远无法相互说服。她想,如果一个人真正地出去上过班,就会明白社会是不会像想象中那样运转的。想象中你付出努力,然后获得回报。现实中你付出200分的努力,然后获得2分的回报。刚毕业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类雄心大志,但社会很快教会她,资源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当你无法做出改变,你就懂得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
基于两人的关系,她当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当她们意见分歧时她就尽量表现得让索尼娅满意,因为没有必要让她不满意。看起来,她的朋友确实想从中实现某种“价值”,而对她来说,这样拍或那样剪,怎么都可以。
信小呆与奇怪的睡眠旅途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信小呆不幸地失去了她的第二项人生追求:她的睡眠。
5月的阿拉斯加,轮船几乎是航行在永恒的白昼中。凌晨三四点,信小呆清醒地躺在床上,温温凉凉的太阳依旧挂在舷窗外的天空。她对付失眠的办法就是放弃对付,一夜一夜这么清醒着。就像是被时间卡住了,停留在没有尽头的白天。
她很烦躁。同样让她有点烦躁的也包括索尼娅坚持认为除了16个小时的时差,还有其他因素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压力”,就是这个词。她不懂,怎么包括朋友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她应该有“压力”,好像她没有就不对劲似的。她睡不着(当然,这很烦,除了吃之外她只有这点追求了),就不能因为阿拉斯加的太阳吗?就不能仅仅因为睡眠是一桩奇怪的事吗?
信小呆是喜欢阿拉斯加的。到今天她也这么想。公主号邮轮刚开始在北太平洋的海面跟浮冰一起航行的时候,她本来很高兴终于找到了可以应付“去过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这类问题的答案。在阿拉斯加,草木毫无规则、肆意蔓延,树也没有个树模样,仿佛它们只要在心里决定了横着长,就真的能够任性地的意愿横着长。雪山安静极了,融化的雪水顺山势而下,形成蜿蜒的溪流。总之,一切都是远离人类社会的样子。这让她的新鲜感维持了差不多两天——够长了,对她来说。
信小呆拍摄的阿拉斯加 索尼娅总让她别再看评论和弹幕。信小呆猜想可能是因为她也不太高兴的缘故。索尼娅严重晕船,在晕船药的作用下成日昏昏欲睡,对拍摄也提不起什么精神了。
其实那些人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的微博私信的确让人大开眼界。有人问,你这么丑,但你凭什么这么幸运?还有人管她要东西:你中了这么多奖品,分我点吧,随便给什么都行。但她真诚地认为,这些都是跟她没有关系的事情。
被人说不好看当然不可能开心了,但是弹幕里有人夸她好看,她也没感到开心。她长什么样子她自己知道。她说“跟我没关系”并不是因为她控制不了别人怎么说,而是因为别人怎么说客观上跟她没关系。你关注一个博主(不管因为什么缘故),不代表你就跟这个博主有什么关系,这是常识,她觉得。
要真说有什么感觉,有些时候她的确感到疑惑。比如那个私信问她要东西的人,假若有人在现实中这么说话,她觉得问的和听的都会很尴尬的。还有那些在弹幕里许愿的人。大部分人冲着“锦鲤”关注她,这很正常(索尼娅最开始倒有点失落,好像这说明她的剪辑不够好什么的)。但那些考试前一天到她的vlog许愿的人,他们为什么不用这个时间多看看书,多做两套题呢?
2020年元旦,信小呆在微博祝愿大家都能成为锦鲤 后来连她妈妈也问她,你有什么压力,你说出来。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是说从台湾回来的飞机剧烈颠簸,绑在座椅上失重下坠的感觉?是说镜头对着自己时那一瞬间想要躲避的念头?还是要说,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锲而不舍,给她发了五十多封邮件诉说家里的困难,问她究竟能不能够借给自己一点钱?
每件事都微不足道。电动牙刷品牌找她合作微博广告,预先约定好植入到视频里,临发布又要求她在评论中放出优惠券,于是她就不想发了。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事情有多重要,她只是希望一切井井有条。她觉得人不能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就好像今天说好的事明天就不作数了。这算压力吗?这一件、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不知道。
从中学她就开始训练自己从坏情绪中恢复平静的能力。她要是这么说,听的人就会像索尼娅那样告诉她,别去在意评论,那些骂你的人过得都没你好。问题是,她本来就不在意呀。
有一天,她遇到一个写公众号文章的人。是从南方来的,跟她谈了很久。她们先在酒店大堂谈,接着又到傍晚的江边谈。她问她什么,她就诚实地回答她。她说到中奖对她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影响。说到她喜欢读书、看电影远超过旅行。她说她读村上春树,读不懂,但还是常常拿出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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